Wednesday, October 25, 2017

TALK: 由血肉果汁機《GIGO》的聆聽經驗反思「台式文化」與「重金屬音樂」的矛盾


一樣是音樂社會學的作業,放上來記錄一下;這篇主題和目前進行中的論文無關,應該比較沒有複製貼上感了XD。
雖然後面寫的文字可能有點尖銳,但希望大家不要誤會,這不是篇批判金屬頭的作業,只是講話討人厭的血肉腦粉在表達愛意而已!XD

作業二:請選擇一張你喜歡的音樂專輯,國別、時代與類型皆不限,但必須是完整的一張唱片專輯(EP 迷你專輯亦可,但單曲不行),並說服至少兩位鮮少或討厭此音樂的親友嘗試聆聽。記錄下他們的心得分享(甚或爭論)內容,並討論造成個人差異感受的社會因素,如世代、族群、性別、階級、城鄉或文化差異等。


專輯:GIGO
樂團:血肉果汁機
專輯年分:2015

血肉果汁機《GIGO》是我認為在2015年,最優秀的一張台灣專輯。他們以這張專輯得到金音獎「最佳搖滾專輯獎」,並入圍最佳樂團,不僅將金屬樂融合了嗩吶、台灣宮廟文化,歌詞中加入外星/宇宙世界觀,處處暗喻著在平行世界、宇宙中,正在進行或即將發生的事件;同時也發展出一套「血肉哲學」:這些事不是沒發生,只是你不知道。
這樣創新的世界觀與編曲,打造了血肉果汁機的主要風格,即使《GIGO》已不如奠定他們台式風格的EP《粗殘台中》般,以電吉他演奏、模仿民俗樂器旋律,展現出樂團創意、技巧兼具的實力,卻也足以讓未接觸過的聽眾留下深刻印象,成為近年台灣獨立樂團界的當紅炸子雞。

選擇以這張專輯當作本次聆聽經驗比較的主題,除了某部分的私心(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)外,同時也在於血肉果汁機身分的「矛盾」:重金屬音樂是西方的發明,文化概念、分類依據也是由西方主導,但血肉果汁機卻以「台式文化」作為編曲主軸;即使早在2011年,閃靈發行《高砂軍》時,國際樂評便開始以「台灣金屬」(Taiwanese metal)、「東方金屬」(orient metal)的新詞彙形容閃靈的音樂,但與閃靈以交響、民謠黑金屬做為基底的音樂相比,以死蕊(deathcore)、殘酷死亡金屬(brutal death metal)混種的血肉果汁機聽來又更「台」、更粗殘(台語;指「粗暴、凶狠」)、更重口味。

即使已將《GIGO》這張專輯推薦給許多朋友,但在尋找本次的聆聽對象時,還是稍微猶豫了一下。而經過與親友們的討論、爭辯後,決定將文章的對象放在兩位彼此完全不認識的親友身上;一位是「討厭金屬樂」的 A,而另一位是喜愛國外金屬樂團、嘗試接觸各種曲風,卻鮮少聆聽台灣金屬樂團的 B。


A:「我以前超討厭金屬,也不懂金屬是什麼,總之認定是我聽的音樂的死對頭。」


第一位朋友 A,以稍微戲謔的口吻來形容她,就是個標準「想回到8、90年代」的懷舊文青──她的英文名字「Angie」出處正是 The Rolling Stones 的歌曲〈Angie〉,喜愛 Nirvana、性手槍、Joy Division,同時也聽 Radiohead 等號稱新時代文青心頭好的樂團。

A 之所以討厭重金屬音樂,一方面來自於對龐克音樂的強烈認同感:無論是重金屬的技術追求、強調高音量的破音、緊密的節奏組合,都和她早期所接觸的「龐克支線」曲風(如 punk、post-punk、new wave)差距甚大;且龐克與金屬兩類樂迷族群,早期可說是互相敵視、非我族群般的存在。而另一方面是社會對重金屬音樂的偏見與刻板印象,「之前聽到太多金屬的壞話了,像是智障的白人主義,或歧視女性、對撒旦的膜拜,就覺得『夭壽!這感覺是魔鬼』,令人害怕。」
即使無論曲風,搖滾樂本就是個充斥著陽剛、厭女情結的音樂類型,A 在國、高中時期仍然認為重金屬音樂是個討人厭的存在。直到大學再次加入熱音社,嘗試聽了某位學長推薦,偏 drone、doom metal 的歌曲後,她才開始懷疑:過去對重金屬音樂的各種想像,是否與實際的情況有落差?

以年代看來,A 會如此認為也不意外。她主要所接觸的8、90年代音樂,重金屬正值全球化階段,且此次文化核心族群為白人年輕男性;當時對女性的歧視、內隱的「嫌惡種族主義」(aversive racism),全都在被 Weinstein (2000) 稱為緊密(intense)、排他(exclusionary)、極度陽剛(strongly masculine)的重金屬次文化中,一一呈現,被視為「非我族群」、無須技巧的龐克音樂,是這群金屬樂團、樂迷所排斥的對象;同時,龐克本身也是一種排他的次文化,以女人、紙醉金迷作為歌詞主題的重金屬音樂、以及喜愛此類風格、嘲笑龐克的重金屬樂迷,更是龐克樂團與樂迷的眼中釘。曾經看過 A 分享「Keith Richards 認為:數十萬人喜愛的金屬大團 Metallica、Black Sabbath 是天大笑話」此類新聞的我,更明白此類次文化的排他性對 A 的影響十分深遠。

而身為屏東人、擁有部分原住民血統的 A 對鬼神的敬畏,更加深了其對重金屬音樂的刻板印象,以她對閃靈的描述可略知一二:
「其實我還蠻怕一個樂團,雖然他們在臺灣好像超威的,我也沒實際聽過,但就是很怕,那就是閃靈。而且現場不是會撒冥紙嗎?我覺得超恐怖的。」
從小與家人信奉道教,A 對撒冥紙、符咒一事的印象,停留在過往喪事「買路錢」、抓交替等道教儀式,以及小時候收驚的經驗。「我覺得冥紙類的東西,會讓我想到小時候去收驚。都在一個暗暗的地方,然後收驚的那個老阿公,用他木製的手拿著一張黃色的紙,然後念念有詞,假手一直在我眼前晃......呼!真的很需要深呼吸。」

原先 A 對血肉果汁機也相當的排斥,雖已在2013年野台開唱時,對主唱仲宇的豬頭面具有印象,但未知的領域依舊使她害怕,「其實我那時候有路過血肉果汁機,不過我心裡是感覺微微害怕,看到豬頭面具就更害怕了。我膽小。」樂團最有名氣、講超渡外星妖魔的歌曲〈上山〉,較為陰氣的 demo 版本也使她萌生退意。
直到聽了以嗩吶演奏作為開頭的〈血肉宮〉,A 的回應開始比較正面了:「開頭有廟會Fu,頗熱鬧!哈哈哈哈!真的是很台!」
聽完《GIGO》整張專輯後,很意外的,她開始懂得欣賞血肉果汁機,並會聆聽一些我推薦的金屬歌曲。





A 態度之所以轉變,可歸因於兩部分:一為重金屬音樂的演變,二是對於「台式文化」與廟會祭典的認同感
和80年代的鞭笞金屬(thrash metal)、死亡金屬(death metal)當道,並於歐美各地掀起浪潮(如:東岸、巴西、日耳曼鞭笞金屬)相比,90年代後的金屬樂擷取更多不同曲風的元素,如結合龐克的 crosscover、post-hardcore、metalcore、結合饒舌的新金屬(nu metal),或是以另類搖滾(alternative rock)加重聲響發展的另類金屬(alternative metal),音樂場景明顯與80年代有所不同。且基於文化混成(cultural hybridization),或是全球在地化的角度看來,近年許多金屬樂團之創作往往結合了龐克與在地元素(如日本的視覺系樂團、台灣的閃靈),已不再是專屬於白人硬漢的次文化。
而對「台式文化」的認同感,不只是 A,同時也是許多觀眾之所以欣賞血肉果汁機的原因;即使不喜歡金屬樂,但血肉果汁機「俗又有力、聽起來很爽」!也因為如此,他們才能在號稱「音樂產業沙漠」的台中專場,達成門票售罄的成就。廟會文化在許多人的印象中,或許懷念、或許吵雜,但將廟會與重金屬結合、打破兩者疆界,並做出台灣在地文化的血肉果汁機,意外喚起了以道教為主要民間信仰的台灣人,其共同記憶與情感認同。


B:「血肉的歌曲相當特別,但《GIGO》的前幾首,在橋段的轉換上沒有太吸引我之處。」


另一位朋友 B,是我寫音樂 blog 評論時,認識的 blog 作者。她在台灣推廣此類音樂(特別是 post-hardcore 和 metalcore 類型)不遺餘力,不只考究金屬樂歷史,更喜愛以流派、類型、音樂廠牌等大分類作切入點,當成了解、推廣各金屬曲風的出發點與依據。
90年代盛行的情緒搖滾(emo)其文化脈絡「網路社群認同」,是 B 認識此類音樂的開端;她從 Weezer、The Used 等被稱之為「怪胎」,卻又有十足流行味的樂團聽起,進而接觸 post-hardcore、metalcore,並對此類曲風產生追本溯源的想法。但也因為如此,她所聆聽的樂團,僅侷限於發源地歐美地區──雖支持台灣的金屬音樂場景發展,但在地樂團她可說是一個都不認識。即使有印象,也是因為該團名氣夠大,或曾為某某歐美樂團台灣表演暖場,而非主動搜尋。

從剛認識時便發現,B 對血肉果汁機的欣賞,僅止於他們現場表演的魅力,而非音樂。基於過去推薦血肉果汁機從不失手(?)的紀錄,加上 B 本身便有接觸此類音樂,還是嘗試和她討論了《GIGO》這張專輯,她的評論如下:
「血肉的歌曲相當特別,只是《GIGO》的前幾首,在橋段的轉換上沒有太吸引我之處,多數的 riff 對我來說也沒啥記憶點。儘管廟會 tone 很特別,但卻並非是個耐聽的元素,像是在〈瘋狂大老二〉這首,有幾個橋段混合著 slamming、主唱高音的唱法、廟會般的 riff,整個聽起來真的是太滿、太雜亂了。」
「他們的歌曲,整體上頗有台灣在各種方面雜亂無章的特色。我認為台灣人比較會對他們的作品產生共鳴,只是國際上要接受,也許需要一些努力。樂迷必須多少了解福建一帶的廟會文化,甚至能有一點點喜歡那種吵鬧的感覺。但無論如何我想血肉的現場魅力,多少還是補足了聽者對於該文化的不了解。」
「用層次不分明,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音樂似乎不太準確,而是他們的音樂層次過多,在我的聆聽經驗中,從來沒有一張作品把這些層次疊加在一起。要說喜歡與否,我本來喜好上確實就比較吃 melodic hardcore,而非 deathcore。但你得承認,血肉果汁機確實是 metalcore/deathcore 界相當獨一無二的存在,這是屬於台灣人的 deathcore。」


從 B 寫下的評論中,可以看出她對《GIGO》這張專輯的創作評價並非完全正面,但她對於金屬樂的喜愛與了解,絕對遠大於 A。這也讓我開始思考:為何對於金屬樂有所鑽研的 B,聽完血肉果汁機後,並沒有對樂團、甚至是屬於台灣的金屬樂有太大的正面回饋?為什麼反而是「討厭金屬樂」的 A 聽完血肉果汁機後,開始欣賞金屬樂?除了對旋律性的特別偏好外,是否有更深入的原因?
原先我認為是宗教信仰的緣故(A 家中是道教信仰,B 為基督徒),但與 B 討論時,她不認同這樣的說法。雖然 B 身為基督徒,但她的信仰並非原生家庭的薰陶,而是自己的選擇;且她自小也是接觸道教思想,對此張專輯的無感,絕非來自對道教信仰、廟會文化的甚少接觸。之後嘗試從幾個面向切入,得出 A 和 B 兩人背景的差異,而正是這些差異,造就了不同的觀點:

一、「龐克族」與「金屬頭」的文化差異


比起龐克樂製造聲響,金屬樂更要求旋律技術上的精進:吉他旋律是否動聽?有沒有 solo?技術好嗎?
即使 B 最喜愛的 post-hardcore 與 metalcore 結合了龐克元素,但她骨子裡還是以「偏向金屬樂迷」的方式,來看待此類較為粗糙、直覺的 deathcore 曲風;光是製造聲響氛圍的 riff,無法滿足她的聆聽期待。

二、「台式文化」與「西方音樂類型」彼此的矛盾


或許這才是造成 A 和 B 聆聽經驗差異的最大原因:重金屬音樂是西方的發明,文化概念、分類依據也是由西方主導,然而血肉果汁機無論是《粗殘台中》、或是本張專輯《GIGO》,所採用的編曲主軸卻是台式的廟會文化(可說是「全球在地化」的極佳範例)。
血肉果汁機的廟會、台式文化,對 A 來說,是將她自身與重金屬文化相互連結、產生認同的方式;然而對 B 來說,她對台式文化的認同感並非如此正面,「雖然家庭教育並非如此,但台語、廟會此類文化,我還是會下意識瞧不起、歸類為較為負面的東西。」她對屬於台灣文化一部份的廟會、海派風格所下的形容詞「吵鬧」、「雜亂無章」,和 A 的「熱鬧」相比,明顯負面許多。

從另一角度來看,比起「屬於台灣的音樂」,B 更重視的是「台灣如何做出有歐美水準的音樂」,這也與 A 的想法有所不同:
「雖然台灣不錯的樂團很多,但我還是會下意識覺得,搖滾樂依舊是西方人的東西。尤其是每次聽到很有歐美味道的台灣團,都會有一種『台灣人加油啊!』的感覺。」
A 的話,或許點出了台灣獨立音樂陷入的某種困境:比起鄰近的日本,各類曲風均蓬勃發展,並發展出屬於在地風格的類型音樂,能做出台灣特有音樂風格的樂團,實在是少之又少。以金屬樂來說,許多樂迷對一個台灣金屬樂團最大的稱讚就是「根本聽不出是台灣團」、「不輸歐美樂團的技術水準」,但台灣金屬音樂場景要蓬勃發展,甚至進軍國際,所依賴的真的只是「不輸歐美的水準」這件事嗎?在聲響、技術上努力做出和歐美樂團「一樣」的音樂,真的就能讓這些台灣樂團成為國際大團嗎?
近幾天看了台灣民謠黑金屬樂團「暴君」的訪問,撇去他們對跟風樂迷的負面意見,訪問中提及了台灣金屬音樂場景的最大困境「新生金屬樂團斷層」;造成此類現象,有許多可能的因素(如:無法支撐起金屬場景的慘淡票房、注重花俏招式而非基本功,撐不起金屬樂高技術的年輕樂手),但以本次討論的主題看來,或許真正做出「台灣金屬」此類曲風的樂團過少,也是原因之一。未結合在地經驗,一味複製歐美的音樂美學、概念,所做出的音樂自然類似、被埋沒於歐美樂團洪流之中。


參考資料


Arnett, J. (1993). Three profiles of heavy metal fans: A taste for sensation and a subculture of alienation. Qualitative Sociology, 16(4), 423-443. doi: 10.1007/BF00989973
Weinstein, D. (2000). Heavy metal: The music and its culture. Retrieved from http://books.google.com/books
李碩 (2007)。《搖滾台灣:台灣重金屬樂迷的文化認同與實踐》(碩士論文)。取自 http://handle.ncl.edu.tw/11296/ndltd/31018552918818705327
李鑫 (2017,5月17日)。《【專訪】金屬宅宅 94 壞:暴君》[網路文章]。取自 https://blow.streetvoice.com/33551
邱立崴、吳逸駿 (2015)。《是在大聲什麼:決定未來!閃靈Freddy,林昶佐的衝組大進擊!》。新北市:遠足文化。
劉逸凱 (2005)。〈黑金屬與情感:一個現象學的考察〉。《文化研究月報》,47。取自 http://in.ncu.edu.tw/csa/oldjournal/47/journal_park366.htm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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